正当青春季 怎能不爱乐？

2018年第12期    作者:施克强    阅读 9,937 次

剧场，晚上11点。最后一个和弦在空中飘扬半拍之后，轻轻落地，溅起一片惊雷般的掌声。邻座熟睡的观众被惊醒，揉了揉眼睛，朝台上望去。始终背对台下，着黑色晚礼服的老者，缓缓松弛下挥舞了110分钟的双臂，取出一方手巾，拭了拭额上的汗水，与左手边谦恭起立、同样额头微汗的中年男子握了握手，转过身来，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旋又举起双手向空中致意，嘴里喃喃低语，走下平台，沿着同事们让出的小径，头也不回地走入后台。

年复一年，我一次次被台上的喧闹、悠扬以及摄人心魄的短暂宁静所吸引、所迷惑，陷入冥思再幡然醒来。跨越时空的藩篱，与人们争相称颂的古今大师相遇，欲罢不能。

与交响乐初识于上世纪70年代末，跨越四十年，于进入21世纪后的今天愈发与之难分难舍。

在城市的夜空还看得见星星的日子里，懵懂少年于纳凉时节将耳朵贴近收音机。电波经过晶体管放大后以电流推动磁铁，传导出闻所未闻的神秘节奏与宏大能量，遥远而又亲切，陌生而又温暖。人们的谈笑声、母亲的絮叨声、小伙伴们的嬉戏声一一安静下来，只有耳旁的“无线电”将乐韵汨汨送入少年心田。乐章终了，播音员以铿锵有力的语调播报：刚才播放的是，贝多芬A大调第七交响乐，由法国里昂交响乐团演奏。少年觉得，贝多芬刚才一定是单独对自己说了些什么，虽然自己还不是很懂，或者说还很不懂。

上海音乐厅还没有整体平移的时候，平日放电影，周末奏古乐。每当上海交响乐团预告演出，老中青三代乐迷必定排起长队。队伍首尾相接，把这新古典主义建筑团团围住，大家说说笑笑，等待开票。那时候，音乐厅附近的老式里弄尚未拆迁，卫生设施落后，家家户户还处于使用木质秽桶的历史时期，上海人称“马桶”。时值午后，环卫工人由居民家收集这些圆鼓鼓的物件，以平板车推出，一车八只，均有盖，排列齐整。有不识者问，这是啥？众人哑然，一时语塞。忽闻一爱乐者认真冒出一句：定音鼓！大家狂喜，笑他有才。

得票一周后，又必定络绎前来，排排坐。黄贻钧大师身材颀长，风度翩翩，在二楼远远望见，有阳光和煦春风扑面之感。偶有某位家长带来的娃娃哭闹一声，大师亦不以为忤，微微一笑，继续指挥如仪。曹鹏大师蓄有胡子，目光如炬，动作刚劲有力。胡咏言指挥那时候还很年轻，动作幅度大，指挥棒不小心脱手飞了出去。拿出备用的，继续挥，又飞了出去。飞吧，经由乡野漫步，感受丰收喜悦，经历暴雨洗刷，贝多芬F大调第六交响曲，又叫做《田园交响曲》，仍然不肯放过你，一定要以令人飘飘欲仙的牧歌，让你飞，让你漂浮，让你的心灵自由呼吸。这时候，台上是一个人，乐圣还在独语。台下也是一个人，我，或者说我们，终于听懂了一些的我们。

高龄的俄罗斯大师罗斯特罗波维奇，精神抖擞，端坐舞台中央，略一颔首，递给指挥一个肯定的眼神。同样精神矍铄的小泽征尔接过眼神，疾速推棒，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激动人心的前奏在上海大剧院大剧场内悠扬铺展开来。千禧年，上海音乐学院1990年代最后一届学生毕业了，学生乐队的幸运儿们，迎来了两位大师的联袂出场。学生们的协奏自信、清新，相信对他们来说这场汇报演出也是终身难忘的吧。掌声雷动，大师返场，全场屏息以待，小泽先生撩一撩衣摆，在大提琴家近旁席地而坐。提琴开始歌唱，琴音宽广、低徊，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像极了一位亲近的长辈，在冬日的午后，和你一起品茗谈心，为你排解苦闷，指点迷津。琴仿佛消失了，只有音乐本身在舞蹈，乐思犹如一盏茶，在阳光下慢慢蒸腾着如烟的袅袅雾气，渐渐冷却，但仍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冷冽甜香，使人不忍一饮而尽。

洗净手，点一下黑色匣子上的ON键，红色指示灯灯转为蓝色，再按一下Eject键，有一托盘状抽屉缓缓探出。另于一方形塑料盒内，取出亮晶晶圆形薄片一枚，置入托盘内，按Eject键令托盘复位。然后，按下Play键，音乐就从左右两个声道的喇叭里流淌出来了。这一塑料圆片，即流媒体的前世，学名激光唱盘，简称CD。

CD诞生伊始，它给爱乐者带来的便捷、欢乐与烦恼。便捷，因其相对于前几代的声响载体来说，体积小，耐用，基本无磨损。欢乐，是因为选择多，音质佳。烦恼，是因为它价格昂贵于我等囊中羞涩。一套双碟装的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几乎是当时大学教授一个月的薪俸。在北京，王府井外文书店、新街口“超音波”。在上海，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门市部、音乐书店，面对满架子的CD，一一检阅，透过陌生的德语、日语，法语、意大利语，探究曲目、演奏乐队、独奏家、指挥家。

上海中图底楼大堂，有位神奇的营业员长者，年约六十上下，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衣着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知识丰富到不能再丰富，对曲目、演绎者、版本学无一不通。每逢后学请教，长者均一一道来，神情专注，如数家珍。多年后，在静安寺邮政局门口，眼前忽然出现那熟悉的洗得褪色的卡其中山装、老式雨鞋、黑色雨伞，长者顶着他那头桀骜的灰白头发，正快步前行。看着他开始微驼的背影，我不敢趋前打扰，只是在内心默赞一句：大侠，请保重！

路过金陵中路，我都会去音乐厅的新家转一圈。在这栋质朴高雅的楼宇里，我们那时候的年轻人，一同度过了多少个甜蜜而又神圣的夜晚啊。正当青春季，怎能不爱乐？古典乐，以其丰沛的人文精神和仁爱内涵，给了我们愉悦、感动、引领、启示。和我一起排队一起聆听一起鼓掌的孩子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都过得好吗？

施克强

上海市尔立律师事务所主任。上海律协对外宣传与联络委员会委员，民事业务研究委员会副主任。

业务方向：民商事诉讼、劳动法、公司法。